初见姐夫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,他正用生锈的螺丝刀拆着旧电扇。汗珠从古铜色的脊背滚落,在满地螺丝钉间摔碎。电扇里无意间掉出的铜质象棋马,成了他日后对弈必带的幸运符。
见我来了,姐夫抬头咧嘴笑,一排被烟熏黄的牙齿裸露得很彻底。“来啦?”他打招呼的声音既低沉又沙哑,像有层砂纸在摩擦着喉咙。我点点头,没有多余的客套,他也只埋头干活,不再牵扯过多的精力。那时候,我的直觉是——这人跟他收的那些废品差不多,木讷、粗糙、深沉,还有点坚韧。
姐夫有三样嗜好:烟、酒、棋。他抽烟凶,一天要两包“官厅”,手指被熏得比烟盒还黄;喝酒凶,不是饭点的情况下,四两二锅头也能一口闷,说是解渴;下棋则更凶,路灯下常与邻里厮杀至深夜,回来总要数落隔壁张二麻子棋臭。
那时我曾疑惑,姐夫为何能在忙碌的卖废品中学到那么高超的棋艺呢?而我是高中时才学的棋,用废纸箱剪的棋子,一年就在村里小有名气,参加过一次镇上比赛,虽没晋级,倒也自得。
高中毕业那年夏天,我在姐夫家小住。一天傍晚暑气未消时,我俩搬了小凳在门口路灯下下棋。他执红先手架“中炮”,我“上马”固守。因我一步缓手,他立即车马炮齐发。“将军”时的笑声,惊得头顶路灯都有点晃动。那一刻,他眼里的光彩闪闪发亮。
后来姐夫改种蔬菜大棚,家境渐渐好了起来,平房也变成了楼房。有一年冬天,我看见姐夫把那枚拴了红绳的铜马棋挂在了大棚横梁上,就问他是不是闲了会下上一盘,他笑了笑摇头:“挂着它是为了时刻提醒我,种菜和下棋一个理儿,得走一步看三步。”
变了赛道,可他的习惯未变,仍是烟不离手、酒不离口、棋不离身。我参军后每次休假回老家,他开着出租车来接我,储物格里常放着折叠棋盘。他执意邀我对弈,我说再找时间。我们就着车上弥漫的烟酒混合味,谈论着家乡的变化,也回忆着过去那些“象走田、马走日”的日子。
七年前,姐夫得了胃癌,春节回家见他时,他瘦得脱形,脸色蜡黄,眼窝深陷。饭桌上,他面前摆着一杯橙汁,再不见往日的二锅头。我递烟给他,他摆手苦笑:“戒了。”
今年春节再回老家时,姐夫竟比上次精神了许多。虽然仍旧瘦削,但气色明显改观,眼里也有了几分神采。临走时,他忽然拉住我,从口袋里掏出一副袖珍象棋。我接过那副棋,看着棋子被摩挲得发亮,想必是他常带在身边的。
如今每见有人对弈,我总能想到姐夫这一生:从收废品到种蔬菜,从开出租到斗病魔,就像一盘跌宕起伏的棋局。而他教会我的是:人生如棋局,有进攻也有退守,有得意也有失意,有人成了车马炮,有人成了将士相,即使被将了军,也不要轻言放弃,生活再锈迹斑斑,也要活得闪闪亮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