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下“嚼”这个题目的时候,我的味觉特别好。仿佛是小时候那些晒干的豆子,经过牙齿咬碎后,其香味又一次慢慢地潜入胃中,让一种原汁原味的生活在一个人的内心重现。
没有什么可以抵挡对味觉的诱惑,尤其是在那个饥饿的年代。对于一些可食之物,你可以不去品尝,但其色香味足以使你的胃产生反应。这个时候,牙缝会毫不经意地流出一些口液来,石磨为证。
石磨躺在沟畔,因为电动磨坊的出现,它退出了人们生活的舞台,退到了自然的一角,或被当成垫脚石,或被扔到了搁置废弃品的场所,往昔的岁月由此像被一层布所蒙盖。风吹过,雨淋过,日子叠了一层又一层,但回忆依旧新鲜。拂开磨盘上的尘土,路子清晰可见。这是石家上屋的老石凿出来的。那一年冬天,大雪屯门,老石带着一个凿子和一把铁锤,在村子周边的屋场上来回忙碌着,他把老掉牙的石磨盘,沿着过去的路子重新修凿起来。凿子在他手上,倾斜着接受铁锤的敲击,接受着钢铁与石头较量的考验。最终,石磨输了,露出狰狞的“牙”,把气泄在五谷杂粮上,把无数的颗粒嚼成粉或者浆,吐给岁月看,证明着自己的能耐。
的确,于我,于我们,石磨功不可没,它嚼碎了农村的贫穷,喂养了一个又一个靠米粉维持营养的孩子。磨盘一转,米粉争先恐后地从磨缝里挤出,香气溢满柴门虚掩的茅屋,诱惑着饥饿的孩子。母亲一边朝磨眼里添糙米,一边弓下身子看米粉的粗细。在20世纪中期,石磨就这样刻印在母亲那一代人的生活烙印里。记得我幼小的时候,年关将近的那些日子,母亲把年味调和起来,做粑、打豆腐、磨辣椒糊……件件事儿都用上了石磨,石磨一天到晚周而复始地转动,却还悠闲地唱着嘎吱嘎吱的歌,一如那些朴实的农民,满足于自己幸福的劳作。老石就是这样的人。
他一边修凿着石磨,一边用嘴吹掉凿出的灰尘,看路子的深浅。虽然先天无语,但他找到了一条凿开生活之光的通道,香的、甜的、辣的在他的味觉里始终存在着。人们每次叫他歇息的时候,他却说自己并不累。这就是生活。
生活是人们过出来的,平淡、自足是一种境界,石磨做到了,我的母亲也做到了。她把苦难嚼碎,嚼成涓涓的乳汁,喂养着自己的孩子。转眼间,几十年过去了。如今,石磨已被弃在了那里,母亲的乳房变成了两个干瘪的“水袋”,挂在胸前。时间去哪了?在追问那些逝去的岁月时,我们深感飞快的节奏不断地使物质丰盛起来,而在当下的生活里,我们却再也嚼不出那时的味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