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不久,我回了一趟梅山,与先到一步的父亲及一众亲友会合。我和父亲说起金寨,一般不称“金寨”,而称“梅山”。梅山镇是金寨县的城关镇,以“梅山”代指“金寨”是当地很多“山里人”的习惯。我们也从不说“去梅山”,而说“回梅山”,一字之差,流露的不单单是一种情感认同,更是一种精神和意识自觉。
父亲成长于金寨大别山深处一个叫斑竹园的地方。算上祖父祖母,一个大院里总共有三对夫妻,三家人恰巧在同一年迎来新生儿——两个男孩儿,一个女孩儿。父亲十三岁时,全家搬到了皖北一座叫利辛的县城。二十四年后,父亲带着上小学的儿子重回故土,找到了阔别的玩伴、同窗、乡邻。当年大院里同年出生的三个孩子如今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,居然也是同年出生,同样是两个男孩儿,一个女孩儿。
第一次回梅山,我的震撼是无可名状的。一个在平原地带长大的孩子,不经意间,初睹山的眉黛与芳泽。在那之前,也见过山,却未能在年幼的心中留下些许残影。后来,我去了很多地方,见了很多的山,或巍峨,或峻秀,但都不及那时见到的山明媚可亲。冰泉涤荡的绿,丝雨浸润的红,伟岸在眼中,柔婉在心里,入山如雏鸟归巢,穿林似锦鳞溯游。以往想象中的山总是孤峰耸立,远隔人烟,而梅山的山竟是群峦错落,与人共生,像珠玉般散落在小城居民的檐前屋后。据说,县域内仅海拔10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100多座,至于县城里那些平缓的小山,就更是多不胜数,推门见山,举目即山。
父亲在梅山的那些故人,我喊他们“大伯”“叔”“姑姑”。尽管没有血缘关系,但他们重逢时的泪水和相拥,言语中的关怀与思念,以及对我爱屋及乌式的无限疼爱,丝毫不令人怀疑他们是千真万确的一家人。从他们的谈话中,我得知当年大姑姑和二姑姑日复一日背着父亲蹚过小河去上学,大伯和父亲经常翻两座山去看望对方……一桩桩、一件件青梅竹马、总角之交的往事,当真让我体会到什么叫“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”。年幼的我并不缺好友玩伴,仍不免欣羡他们之间弥足珍贵、不可复制的情谊。
细雨,微寒,亲情,温酒,如洗的微风,清越的鸟鸣,碧波万顷的梅山水库,以及漫山遍野的鲜绿……这是第一次回梅山后,深深烙印在我记忆里的东西。
上初中时,我和一群同学坐车去市里玩。到了后,我临时起意,要带大家去梅山。我把梅山的钟灵毓秀描绘得淋漓尽致,引得众人无不神往。毕竟去过一次,怎么坐长途车,路线怎么走,我还是了然于胸的。唯一的问题是盘缠不够,毕竟大家只带了在市里玩一天的钱。这时有人提出,到梅山后三餐都是吃小吃,花不了什么钱,晚上可以不住宾馆,睡在网吧里,只要钱足够买往返的车票和梅山水库的门票,问题就不大。看到大家决心这么大,我自然不再迟疑,当即带着众人直奔长途汽车站。不料,在汽车站排队买票时,突然有两位同学的家长打来电话“劝返”,知道我素来是一群人的“孩子王”,指明让我接电话。长辈们苦口婆心地分析一群孩子囊中羞赧、长途跋涉是如何的危险,许诺下次让我们带足了路费再出发。我清楚所谓“下次”不过是他们的缓兵之计,内心虽然不为所动,但也知道此行的“民意基础”并不扎实,几经权衡后,只得作罢。
尽管第二次回梅山未能如愿,此后还是有了几次随父亲回梅山的经历,随着最初的一缕乡愁不断蔓延,接续,更新。
上高中后,我开始有意识地向父亲询问有关梅山的旧事:我们家当年的院子,祖父上班的林业检查站,父亲与叔伯姑姑们相处的细节,发生在乡人身上的诸多传奇,岩洞里啼叫的娃娃鱼,山道上尾随的孤狼。我越听越兴致盎然,决定把它们通通记下来,写成一本书,连书名都想好了,叫《那时山雨犹入梦》,只待高考结束,得了空闲便动笔。由于种种原因,书到现在也没写,可我写书的想法仍没有变。
父亲每两三年便要回一次梅山,一开始是带着家人,后来,一些亲近的朋友也踊跃加入。梅山和梅山人的淳朴特质与皖北人的豪爽性情一经相遇,便深度契合。回梅山逐渐成为一项有声有色、深得众心的“盛事”。那边的大伯和姑姑也来利辛看望过父亲,随父亲回过梅山的朋友们都争相招待,尽显“有朋自远方来”的欢喜。我因为常年在外求学和工作,并不能总参与其中。
父亲带我初回梅山时,他人生已有许多的不如意,而今我亦开始饱尝人世的冷暖。体面周全的外衣每每遮不满略显窘迫的灵魂,老于世故也不过是彷徨尽头的一份伪装。顾此失彼,行道迟迟,终是挣不开自己织就的罗网。可无论怎样,梅山都是我们的桃花源和避难所,是我们返璞归真的根系所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