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麦埊
春天的雨,落在唐朝的茅房上,也落在村庄的瓦房上;喜悦了杜甫,也滋润了爷爷。
爷爷面带喜色,眯着眼,吧嗒着旱烟袋,氤氲在烟雨里,成了水墨插图里的杜甫。
村庄的杜甫不写诗,不悲愁。他潜在夜色里,对怀里的孩子说:听,大地在赶路呢。
孩子摇摇头:那是雨的脚步声呀!爷爷笑了笑:雨是大地的脚丫子,草木是大地的脚丫子,大地上的一切,都是大地的脚丫子。它们赶路的脚步声,也是大地赶路的声音。
第二天醒来,夜雨跑远了,屋脊上都看不到雨的影子。
春雨跑远了,大地也跑远了。
太阳升起时,草木刚好走到村庄。嫩叶跑在地面上,嫩芽跳在枝丫上。
春天跑近了,大地也跑近了。
雨后的村庄,湿漉漉的,风尘仆仆的,一半是海洋的咸涩味,一半是南塘的土腥味。
爷爷说,咸涩味的雨,是大海上的云做的;土腥味的雨,是村庄的云做的。无论什么味道的雨,经过村庄时,都会留下行走的痕迹,比如草木的嫩芽鲜叶,比如大地的地脚皮。
地脚皮散落在草丛里,雨水一冲刷,就暴露出形迹——大地行走的痕迹。
地脚皮徘徊在枯草和绿草间,所以呈暗绿色,一半是枯草的颜色,一半是绿草的颜色。
地脚皮走过江海,也走过南塘,所以一半是海洋味道,一半是野草清香。
爷爷说,大地长着脚呢!地脚皮是地灵,是唐僧肉,吃了地脚皮,人就成了金刚不坏之身,啥也不怕了。无论多漆黑的夜,眼睛都是亮的;无论多凶险的路,心里都有底气。
1976年夏天,村庄像蹒跚学步的孩子,摇摇晃晃,电闪雷鸣,把人从梦里摇醒。
爷爷和四爷坐在田畴上,一边听着村庄的喇叭,一边谈论着这场大地的奔走。
四爷说:这叫地震,地壳运动形成的。就像两个人撞到了,都撞得头晕目眩。
爷爷说:那撞的是唐山,管咱村啥事?这不叫地震,叫地走!北京的大地走快了,撞到前面的唐山,唐山的大地一趔趄,就撞到了咱们的村庄。所以,唐山晕得比咱村厉害!
四爷说:地震和走路不是一回事!地震是一上一下振动行走的,就像水波一样。
爷爷说:咋不是一回事!你看爷的坟,过去有一人高,在路南边;现在就半人高,在路北边。还有太爷的坟,过去半人高,现在没了。都是一上一下行走的,走着走着就没了。
四爷说:大地不会走,就是会走也叫地球自转,毛主席说的“坐地日行八万里”。
爷爷说:我的个乖唻!跑恁么快,脚不磨掉几层皮才怪!怪不得地上落满地脚皮!
爷爷说:村庄也自转呐!庄稼一转一茬,从种子到果实,从田畴到村庄,转够八万里就成熟了。人一转一辈,小时围老人转,老时围孩子转,转够八万里一辈子就结束了。
爷爷说:大地走多远,村庄就磨掉多少层皮,地上就长多少地脚皮……
四爷不吱声。他的话,爷爷听不懂。爷爷的话,他听不懂。一对兄弟,越活越生疏。
村庄上的烟尘落在地上,长出地脚皮。庄稼没了,村人就靠地脚皮走过那段灰暗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