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庄还没圈院子的时候,果树是公共的,村人随便摘,飞鸟随便啄,走兽随便咬。
那时,村庄促狭,村人却活得敞亮。祖先迷信,种下桃树、枣树、石榴树和柿树,时节也在花红果香里有条不紊了。后人可不信这些,“守株待兔”,坐享着绿荫和果实的恩泽。
人和果树不同。果树会结果,但不会自食其果;人不会结果,但会自食其果。
桃树倚在二老俊的东墙上,比他九十岁的老娘还老。
树身躬着,一个枝丫拄着地。黄浊的树脂,分不清是鼻涕还是眼屎?是早年的还是今年的?她太老了,没力气了,就把它们涂一身。每年春天,她仍会步履蹒跚地开花、结果,树身向下弯一弯、又弯一弯……
村人说,桃树能辟邪,但谁邪得过人呢?桃树避不了人。
枣树靠着黑狗的压水井。井水淅淅沥沥,枣子稀稀拉拉。
太阳落山时,枣树和黑狗婆娘的影子并肩依偎在墙根上,如同一对姐妹。嫁给黑狗后,她就一窝接一窝,没一年消停过。七八个狗崽子,四五十斤呐!一斤斤从她身上呱呱掉下来,她还未年轻就已老了。月亮升起来,她坐在井边洗澡。那对奶子,树上的枣一样干瘪。
枣树寓意早生贵子。这个寓言,枣树听弯了腰,狗子婆娘听弯了腰。
石榴树向南倒,土屋向北歪,傻爷东倒西歪。
石榴树长进了房里,房屋盖在了树上,他们的影子重合进傻爷的影子。大地上,所有的事物老时都差不多。傻爷干枯、毛发蓬乱,眼神和嘀咕都带着刺。他一个人吃饭、睡觉、说话……独自把一家人的事做完了。
那些雀鸟和蛇鼠不算人!秋凉时,石榴落地,它们会陪傻爷捡拾一地的碎牙、碎语。
村人说,石榴多子多福。傻爷有十个儿女,却不如一棵石榴树有福。
柿树从算命瞎子的厢房里走出来。风一吹,一树柿叶就像一筒卦签。
算命瞎子不种田,厢房里没有牲畜,就拴一棵柿树。年轻时,他云游算命,儿女就骑在柿树上,守望村口的路,等他布袋里的食物和故事。他的眼睛是白的,但路是黑的。闻到柿叶声,他就算到卦底,知道到家了。很快,孩子就树叶般飞向他。
孩子大了,飞走了。瞎子靠着柿树等,靠弯了树,靠弯了腰。冬天时,树叶仍像孩子般飞向他。柿子红了,树上挂满红灯笼,照亮了瞎子的眼和候鸟、游子回家的路。
瞎子说,柿树也是仕树。他奔走在仕途的儿女,是否还记得村庄的老柿树、老父亲。
村庄的果树都很老。长到结果的年龄,就不再向上长,开始向下长。这多像树下的人。
人这一辈子,忙忙碌碌,有很多事要做,尽管最后也做不了几件事。果树来到世上,应该不是为献个花、献个果,他们一定也有自己的事做!但是,那该是些什么样的事呢?
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。他们不走路,脚下的路是村人踩的,他们的路也是村人走的。
果树的一生,人是过路人。村人的一生,果树是旁观者。他们一起生活,各怀心事。
就像不知道自己一辈子做了什么,村人也不知道果树一辈子做了什么。又或者,什么都早已做了,只是什么都没看见。人看不见树根须的心思,树看不见人内心的想法。
(麦埊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