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子的去留,风不当家
这一段时间,北风给那棵大杨树较上了劲。三天一大场,两天一小场。从收净玉米秆的空地直吹过来,把玉米叶、干草和碎土带起多高。
有时候,风也绕一个弯,顺手把黑脸家的柴火垛撕掉一溜子,不拘撒到哪里。最后,还得找到那棵大杨树,呼呼摇几下。杨树梢上还有三片叶子,它们不愿离开。风一遍遍催,雨一场场淋,它们从翠绿到灰黄,从鲜活到干枯,可就是不撒手。风没有办法。
赵瞎子年轻时,身体壮得像牛,用五六亩薄地养大六个孩子。他是一个勤劳的人。春上,大家聚在大槐树下吃饭,阳光透过槐树的白花子,照着它们。花朵的香气经太阳一照,都从小花嘴里跑了出来,成百的蜂子嗡嗡一片。
吃饭的人不说话,黄狗趴在路边眯着眼儿,几只母鸡偶尔抬起一只脚,歪着脸儿,听着什么。大太阳把这一切都晒软了。
赵瞎子从来不到饭场吃饭,他有好多事要做。挨着王花园的那块地,他秧了泡桐树苗,那一大片都是各家的自留地,没有谁理它们,长满了野草杂树。去年开春,赵瞎子用八天时间把地开出来,一垄垄埋上泡桐树根。现在,一地的树苗子像是茁壮的绿孩子,每一片叶子连同粗壮的柄,像是一把把绿色的大蒲扇,富富态态的,看着喜人。赵瞎子得趁春上把它们移到房前屋后去,地头河坡上也得栽几棵。
他的大儿子已经有十四五岁了,二儿子也十二三了。赵瞎子领着他们摔砖坯子,烧窑,他用自己栽的树、自己烧的砖,给两个儿子盖起了六间大瓦房。他七十多岁的老娘,一间草屋露出了椽子,搭在挂满雨泡子的山墙上。赵瞎子看不到。
孩子像小鸟,一只只都出飞了。赵瞎子的年纪也大了。前几天他着了凉,夜里总是咳嗽。傍晚,老伴煮了红芋,他吃了两块睡下了。天明,老伴喊他不应,打电话叫来儿女,他们看了看,说爹走了,就通知了亲朋好友。
赵瞎子栽的那些树,成材的卖了供儿子上学结婚了,新栽的还派不上用场。屋后那棵大杨树,赵瞎子看它端直,一心要派大用,倒留了下来,上面挑着几片叶子,天天在北风里抖着。
最先发现端倪的,是赵瞎子的外甥。庄里人把赵瞎子抬进棺材时,赵瞎子竟然橡根软面条子,手脚能屈能伸。露出的后腰上,一个个紫点子很触目。外甥悄悄拽拽身边的表哥,表哥说过三天时,他还看到大舅脸上的蒙面纸微微抖动呢。二表哥(赵瞎子二儿)说他看花眼了。
赵瞎子的棺材经过他老娘的草屋时,老太太扶着门框,站在用木棍顶着山墙的屋前,用烂手巾沾眼。
老人一身深灰的裤褂,抖得像是杨树上剩下的叶子。
(四十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