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十多年过去了,我还忘不了那一年。
那年我七岁,小满节气的第三天,奶奶浮肿着脸躺在床上,一阵剧咳。娘急忙把奶奶扶了起来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,然后端来半碗不热不凉的白开水,让奶奶漱漱口,慢慢扶着奶奶躺下。
奶奶闭着眼,有气无力地对娘说:“栓子他娘,等栓子他爹回来,恁俩商量商量快给我打点一下后事吧。我看我撑不了几天了。”
娘就安慰奶奶说:“娘看您说的,大前是个不是才跟您算的卦吗?那算命的说您能活到九十九呢!您今年才七十露头,还早着呢。”话虽这么说,娘心里有数,奶奶的病不轻,没钱治疗不说,整天连顿饱饭也吃不上,身子虚弱得像一个纸人。
奶奶说:“我的病我知道,反正今年的小麦我是吃不上了。”我们那里有个习俗,老人当年去世,以吃到新麦为一辈子值过,吃到新麦也就“死而无憾”了。
娘说:“肯定能吃上。这都小满第三天了,也就再过几天就该收割小麦了。到时候分到小麦打成面粉蒸一锅白面馍,第一个拿给您吃,让您吃个饱。”
奶奶年龄虽然大了,但心里比谁都清楚,知道娘在宽慰她。
第二天娘到生产队参加劳动。娘和几十个妇女窝在一块地里大呼隆干活,边干边说,叽叽喳喳地挺热闹。
娘干了一会儿借故去方便只身去了麦地。因为娘平时少言寡语,更不爱与人说笑,离开人群一两个时辰,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。
收工清点人数时发现娘不见了,这才有人七嘴八舌地喊叫娘,娘就边系裤子边慌慌张张地从麦田里跑出来。六婶和娘是同一个庄的,当闺女的时候,六婶和娘同时爱上了爹,最终以六婶失败而告终,为此六婶恨透了娘,一直对娘耿耿于怀:“屙泡屎撒泡尿咋那么长时间?这里肯定有鬼!”说着就“蹬蹬蹬”地跑到娘方便的地方。“你们都来看啊,哪有一点屎尿的影子,倒是麦子被‘大老鼠’剥吃了一大片。”
六婶的声音就像磁铁一样,一下子都把大家吸引了过去,“队长,你看。俺没说瞎话吧?”六婶话音刚落,队里原先曾经偷吃麦子遭到队长惩罚的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:“队长,你可得主持公道啊!”“队长,你可要一碗水端平啊!”“队长,你可要一视同仁啊!”……“嘭”队长猛地把手中干活的家什甩在地上,攥着拳头一步一步向娘逼近,娘吓成了一摊泥,本来就没血色的脸瞬间变得蜡黄。
“把嘴张开!”队长吼。
娘听话地就把嘴张开。
“把双手伸开!”队长又吼。
娘又听话地把双手伸开。
娘的嘴里干干净净的。
娘的双手白白净净的。
娘的嘴里、娘的手里没有一点吃过麦子、揉过麦子的痕迹。
队长绷着的脸子这才放开一些,攥着的拳头这才慢慢松开。
六婶不甘心就这样便宜了娘,于是就说:“自己没揉没吃,不等于没剥,俺不相信这里真招老鼠了?”
队长瞪了六婶一眼:“你说她能弄哪儿去?”
六婶围着娘的身子转了一圈:“肯定藏在身上了!”
原先受处罚的几个人也跟着起哄:“对!”“是藏身上了!”……
队长看了娘一眼,又瞅了六婶一眼,迟疑片刻:“扒衣服!”
原先起哄的人,谁也没有料到队长来真格的了。他们虽然记恨队长,但对娘还是蛮尊重的,因为娘在村里人缘好。所以那些人一个个都很快闭上了嘴,有的退出圈子到后面去了,有的把脸扭向了一边。
六婶可是不依不饶,她不会放弃让娘丢人现眼的任何努力,只要有一线希望。她甩掉六叔(六婶的丈夫)拽着她的手,径直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娘的褂子和裤子扒了下来。娘身上只剩下一件破了洞的无袖汗衫和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裤头。
到这个份上,六婶还是不死心,呼地站起身,又围着娘的身子转了一圈,突然发现娘穿的裤头有个地方鼓了起来:“队长,慢走。”
“还咋?”队长有点火。
“兴许藏在裤裆里呢?”
“混账!”
六婶没弄清队长在骂谁?也没等队长再下令,就动手去摸娘的裤头,尽管娘两手拼命护着身子躲闪着,还是被六婶从娘裤头上一块补丁里拽出来一个小布包包。六婶大喜过望,急忙翻开布包,把鲜嫩鲜嫩的麦粒倒在手心里,又一颗一颗地数数,然后说:“九十九颗。队长,你看咋办?”
队长浑身战栗,脸色气得像猪肝,甩掉手中的家什,一个箭步冲到娘的面前,举拳就向娘的胸脯揣去。旁边的人眼疾手快,上去挡住了队长的胳膊。
“队长,你咋走啊?要是这样吓唬吓唬就算了,以后谁不来偷啊!”六婶真是要置娘于死地,看看没人吱声,就又挥舞着双手,点点这个指指那个:“你们听清楚了吗?大家明个都来偷,反正偷了也不处罚,不偷白不偷!”
六婶这个激将法着实管用!只见队长猛地停住脚步,转过身来大声宣布:“马上把她关起来!三天不给饭吃!”
别说三天了,第二天娘就上吊自杀了。娘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,我七岁,妹妹才五岁。奶奶听说娘走了,一口气没上来也随着娘去了。
奶奶最终没能吃到新麦子!
送走了奶奶埋了娘,爹就辞去了队长的差事。
后来,每逢小满第三天,爹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,跪在娘的遗像前泣不成声……
再后来,分田到户,爹就从自家麦田里,一个一个地剥了一百九十八颗麦粒,九十九颗放在奶奶的坟上,九十九颗放在娘的坟上,然后烧完纸磕完头,就躺在奶奶和娘的坟之间,一天不吃也不喝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