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方的冬天,一半会意,一半象形。到处天寒地冻,北风的脉搏里,生息寥落。驱车在乡村公路疾驰,总感觉谁在追着车子跑,向窗外一看,原来是麦子!绿油油的麦子!
眼前,身后,那些低到尘埃里的麦子,像追风的少年,用消瘦、狭长的绿叶,奋力追逐着光和暖。没错!在这数九寒天,麦子是小小绿色的火焰,是沁人心扉的暖。寒风里,它们一会儿昂首阔步,一会儿匍匐而行,把坚韧和希望,描绘得形象而具体、细腻而生动。
如果乡村的寒冬是一本枯燥的书,这些麦子,就是最鲜活的文字和最好的读者。
年少时,在村小读书。每天,早读,晚修,披星戴月。那些麦子,比我还勤奋,起得更早,睡得更晚。有时,从麦田里抄近路,一步一咔嚓。低头看,麦叶冻成冰棍,踩一脚就身首异处。但是,太阳出来,它们没事一样,只是流一身汗,又绿意盎然、生机勃勃起来。
寒夜里,它们一定也在“秉烛夜读”,学习御寒的知识。所以,再冷的冬天,它们也不害怕。寒,冻也。冻,仌也,于水曰冰,于他物曰冻。麦子能读懂冷暖。天冷时,它会主动“封城”“隔离”,切断自由水的运输路线,转化为结合水,降低冰冻的强度和损害。
皓月当空,星星点灯。大地上,每一株麦子都是埋首苦读的书生。它们把圆月读缺,把新月读圆,把昏星读明,把晓星读亮,把霜如雪读温如玉。一本寒冬之书,没有黄金屋,但有千钟粟;没有娇颜如玉,但有前程似锦。麦子秉烛夜读,读出人间冷暖,读出人生沉浮。
冬天,没了农活,父亲难得闲暇,就和我挤在一个被窝,“窃读”大部头。所以,老师说起“今冬麦盖三重被,来年枕着馒头睡”时,我压根就没想到雪,只想着躲在雪被里的麦子,它们肯定不会老老实实睡觉,虽然未必学我“窃读”,但一定会学孙康,映雪夜读。
雪光也是光,微弱了点,光合作用也小心翼翼。麦子逐步解封,重启运输通道,该进的进、该出的出。生产恢复,存储的糖也不再省吃俭用,该花的花。雪融化了,没了被子也不担心,水结了冰,还可以“凿壁借光”。白天,借太阳的光;晚上,借月亮和星星的光。
冬天正是读书时。麦子比人读得更用力、用心,它们也要靠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。
世间风云变幻,麦子也有“误读”的时候,比如一场春雪。“冬雪宝,春雪草”。春雪像一道预设陷阱的题,麦子的常规解法,只会误入歧途。“不怕严冬冷,却怕春暖寒”。到了春天,麦子昼夜生长,抗冻的糖减少,水分增多,变得弱不禁风。一场春雪,不再是雪中送炭的被褥,而是雪上加霜的夹击。倒是那些杂草,初来乍到,畅饮雪水,活得生机勃勃……
我停下车,在田间站住。我想等一等麦子,等一等时光,一起“翻阅”这寒冷的冬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