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复一年,像一场赴约,春节都是从回家伊始。父母的电话一多,性子一使,我就有了自知之明,快春节了,要“回家”过年了。只有春节时,他们不承认我城里的家和年。
到家后,我仓鼠般搬年货。父母在一旁检阅:这个买了,那个也买了……还一件件拎出来,让我看。买就买了,过双份的年!也就春节时,他们才阔气一次。小时候,他们口里省肚里攒,年依然稀汤寡水。我也学着朱元璋,有滋有味地唱:“可怜可怜真可怜,别人有年我无年,赊个猪头要现钱,有朝一日当皇上,老子要过两个年。”直唱得他们唉声叹气。
如今,早没了帝王,但并不妨碍过帝王般的生活。而父母,也算熬成太上皇了!
春联,更像圣旨。贴春联,就是宣旨。365个日子,皆俯首听宣。纸是红的,文字和日子也是。年三十,父亲一早就出去了,要赶在春联上墙前,还耕种时赊的账。账不过年。过去账多,要抢着贴春联。现在,没账了,母亲也不催父亲贴春联了。年关,大门一直开着。
除夕,照旧历,怪兽出没,鸣炮驱之,所谓“爆竹声中一岁除”。饭菜都已上桌,万事俱备——只欠炮。父亲到院外转一圈,悻悻然。“腊八祭灶,新年来到;闺女要花,儿子要炮。”没人要花了,没人要炮了,他总觉得年也不像年了。
转了一圈的父亲坐回上座,除夕的“围猎”开始。
娃儿争先恐后,饕餮般吞食饺子。吃到硬币,就雀跃不已。
除夕要熬岁,一夜连双岁嘛。小时候,我能把油灯熬瞎,现在却失“连”了,三分钟“春晚”都难熬。父母坐在门槛上,眉开眼笑,一边看娃们玩耍,一边看春晚……我错了!不是年没味了,年味就在娃和父母眼里,而是我没味了,支棱在三代人之间,像杯具。
而立之年,我只能这般杵着,既回不去,也回不来。
初一,我早早起床,要下地给先人拜年——上坟。父亲已把火纸打好,一摞摞,像旧年的纸扇。父亲难得洗一把脸、刷一次牙,像要见重要的人。在大娘的坟前聚齐——一年比一年不齐,大伯、二伯更老了,没有到。三伯和父亲带头,一座座坟冢磕头、作揖、拜年……难怪父辈们不怕鬼!这些坟冢也是一个个家院,住得不是鬼,而是老去的亲人。
是先人想留我们吧?太阳出来得有些晚。雾散了,吃过早饭,村庄的拜年才开始。村庄更大了,人更多了,但需要拜年的人越来越少。小时候,一出门,到处是爷爷奶奶。现在,只有一个小爷,还常年卧床。他老后,就轮到大伯、二伯和父亲这辈人了。
母亲好说:“三十不是年,初一年跑远。”过了初一,就是跑,还是赛跑。或许是疫情憋了三年,各种错过的、漏过的事都要补上,也不挑日子了,扎堆办。我和父母兵分三路,披星戴月地礼尚往来。还没在家吃顿热乎饭,假期就结束了,娃儿已掰手算来年的春节了。
年复一年,春节从回家伊始,自回家结束。启动车,我说先热一会,其实是想多看父母几眼。他们站在春联下,像站在一场梦里。我坐在车上,距离他们那么近,又那么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