桐庐,一道好汤,鱼汤。盆深如海,轻灵的汤,鱼仿佛还是鲜活的,疑心它会跳出窗外,一个转身,遁入夜色中,游回富春江的一湾清流。午饭的杂鱼锅鲜美,汤白似乳,晶莹光润,浓而不腻。晚餐的炒鳜鱼片越发鲜美,色、香、味三绝。是清人《调鼎集》中推崇的做法,以薄为贵。鱼片滑嫩爽口,洁白如玉,宛如初雪覆苍苔,淡雅之至。
《调鼎集》十年前就读过,菜式偶有沿袭前人处,多是一家之言,厨下技法胜过袁枚一筹,辞章却远不及《随园食单》灿烂,好在行文雅洁。作者姓名不存,据说是扬州盐商童岳荐。《扬州画舫录》中零星记有其人,说他善谋划,精于盐业。或许亦老饕也,有美食癖,方才如此知味。
鳜鱼清炖也好,鱼汤软滑如融雪,料酒祛其腥而益其鲜,真是绝配。尺长的鱼,像八大山人当年画过的那一尾。鳜鱼入画,八大山人的鳜鱼有余味,看着看着,鱼突然变成罗汉。青年时看八大山人画鱼,以为怪,少见多怪。现在看八大山人画鱼,觉得呆,非木鸡之呆,而是醉鱼之呆。乡下农人在鱼塘撒下酒糟,鱼吃了,体态醺醺然似是不谙水性。
鳜鱼厚皮紧肉,黄身有驳驳黑斑,恍如秋天桂花黄的暗影,有人索性称它花鲫鱼。鳜鱼或作桂鱼、桂花鱼,为讨口彩,也说是贵鱼,不过鳜鱼向来售价甚昂,古人赞其为龙肉为水豚。鳜鱼刺少,属蒜瓣肉,细嫩鲜美。夏天好钻在石缝里,像牛羊有肚能嚼,能吃小鱼。最著名的是翘嘴鳜,嘴像个大铁钩子似的翘起。李时珍说古时有仙人常食鳜鱼,鳜鱼不能屈曲,硬挺如僵,如蹶也,故称鳜鱼。宋人罗愿《尔雅翼》说此鱼重情义,倘或渔夫钓到一尾雄鳜,雌鱼在旁,定会舍身相救,一根铁钩能牵起好几条鱼。旧年的鱼古风如此,如此重义轻生。古人作有忠义传,赞叹它重义轻生,亡躯殉节,劲松方操,严霜比烈。
鳜鱼是美馔,四时皆有,诗人说三月最为肥美,所谓桃花流水鳜鱼肥。实在秋日也好,稻谷黄了,桂花开得满满一树,鳜鱼又肥又壮。鱼首重在鲜,其次则是肥,鲜肥相兼,可烹可煮,无不可适口。三月鱼大多只一鲜可取,宜清煮作汤;秋日鱼,又肥又鲜,做法不拘,煮之,煎之,蒸之,炒之,俱可,风味沛然。
口腹大美,大美无言。江鲜、海鲜、河鲜、湖鲜、塘鲜、渠鲜、溪鲜、池鲜,八鲜过海,各有神通。鲜物之美,丰腴又婉曲,有祥和气象。富春江鱼多,据说品类百十种,昔有食鱼月令:正月鲈鱼、二月刀鱼、三月鳜鱼、四月鲥鱼、五月白鱼、六月鳊鱼、七月鳗鱼、八月鲃鱼、九月鲫鱼、十月草鱼、十一月鲢鱼、十二月青鱼。
故乡多水,河流密布,鱼是日常口食,鲫鱼、草鱼、鲢鱼、青鱼最多,用来红烧,各有风味。鲫鱼性属土,泥水里自在游弋,能补胃,乡下妇人生产后用它炖汤,以充发物。草鱼、鲢鱼易活,肥大之极,我见过身长若扁担的鱼,农人腌成咸鱼,晴天晒一下,冒着油光。鲈鱼两侧背缘常有黑色斑点,穿了一件花衣裳,又称为花鲈。其肉新嫩,适合清蒸或者炖汤。刀鱼体薄如刀,所谓篾刀鱼也。细鳞白色,刺细软,为春馔中高品。在江南吃过几次鲃鱼,其鱼大腹小口近乎河豚,体侧扁略呈圆筒形,体长三寸左右,手掌大小,细鳞、花背、白肚,肚身有小刺,身体胀大如球。鲥鱼我没吃过,古人说去肠、拭血水即可用,切切不去鳞,其鲜味全在鱼鳞上。据说鲥鱼爱鳞,一旦沾上渔网,即岿然不动,护其鳞也。起水易死,性情急躁。江南人喜欢白鱼,吃过几次,清蒸两三斤重的鱼,看相颇佳,味道有些寡淡。松花江的白鱼最好,为塞外鱼鲜上品,异常肥美,大者有二三十斤,脊背有油。朋友说熏白鱼有大味,用酱油、料酒浸泡,油炸后再熏,樟木或松木熏更有一种清逸的风味。
酒以陈年最美,鱼要吃新。鱼之至味在鲜,鲜如空虚无人之境,隔夜死鱼,就多了僵气,失了本来滋味。蒸炒烧煎酿炸不谈,炖煮最重水,清冽的泉水最好,水不可多,水多则鱼淡,水不可少,中途添水容易冲淡鲜味。
鱼多生得脱俗出尘,哪怕深海的鱼,头面虽与江河湖泊不同,也有出尘气。那个背阔不知几千里、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,亦是北冥之鱼幻化而成。鱼在水中,飞鸟一般自在。
春节里,会贴年画,故乡几十年的习俗,至今未变。年画里的鱼是鲤鱼,肥硕壮实,在嬉笑玩闹的胖娃娃手中活蹦乱跳,给人以欢庆感,鱼余谐音,年年有鱼,年年有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