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对于周庄的想象最早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,大概在我上小学的时候,父亲告诉我周庄是个很秀丽的小镇,离上海很近,镇上的沈万三肘子特别好吃。“秀丽”,“上海”,“肘子”,我牢牢记下了这几个感兴趣的关键词,其余便没有深究,还想当然以为周庄隶属于上海,打算今后去上海旅行时顺带去转转。后来到了上海,才知道周庄属于苏州,从上海市区过去还有七八十公里路程,虽说不上太远,但非自驾前往还是很不方便的。因而上海跑了好多回,周庄却依旧遥遥地悬浮在想象中。
今年六月份,在经历了一段旷日持久的加班后,我请了两天假,打算出门散散心。袖珍版的假期,可供选择的目的地寥寥无几。我灵思一动:去周庄!
得知我要去周庄,一个朋友在电话里不无担忧地问道:“那边现在商业化严重吗?”这个问题我自然无法解答,只好豁然一笑:“不打紧,去看了就知道。”
暑假还未开启,又是工作日,周庄的游人并不多。水墨画般的民居古风依旧,井字形的河道将小镇各处勾连,不时有小船盈盈飘荡其间,吐纳出片片涟漪。藤蔓耐心生长,不露声色地占满石桥两侧。
沈厅、张厅、周庄博物馆、澄虚道院、迷楼、沈万三水冢,一路看去,沉潜的精巧匠心和累世的民俗赓续令人动容。尤其是沈厅和张厅,作为江南古民居的典范,其规模之巨,保存之完整,足以称奇。帝王将相“宫阙万间都做了土”,反倒一方商贾之富室仍能沐浴松风,遥对月轮。或许正是因为它们既没那么伟岸,也绝不如何卑微。过于伟岸,好比木秀于林,难免风折霜摧。过于卑微,又不免沦于庸常,不足以引人注目。出众而不绝伦,外露三分,内敛七分,正是它们穿行岁月的中庸之道。
定居无锡的好友得知我到了周庄,打来电话,急切邀请我去他那里盘桓两日。谈话间,他提及自己早年游周庄的经历,无独有偶,也抛来疑问:“时隔数年,如今的周庄商业化严重吗?”
我理解两位友人的忧虑。近些年,许多地方都热衷打造古镇经济、古城经济,其中既有对闻名已久的古迹进行旅游资源开发,也不乏斥巨资复建的“伪”古城镇,但大部分都呈现出高度的同质化倾向:建筑风格差不多,街巷布局差不多,甚至连店铺里的小吃、工艺品也都差不多。其最致命的问题在于,简单堆砌各类以仿古建筑为外壳的驳杂商业体,缺乏真正具备古典审美价值的旅游资源。逛一个觉得新奇,逛两个感觉热闹,逛到第三个就大呼千篇一律、索然无味。以至于许多人都谈“商”色变,将商业化视为一处景观的败笔。不过,大家往往忽视了一个问题,即同质化和商业化其实是两个概念,人们厌恶的是空洞、乏味和雷同,而非商业化。
中国本就是个人口大国,旅游行业这几年又在高速扩张,人多的地方,做生意的自然就多,这是个无法逃脱的规律。不可否认,商业化的过程会在一定程度上侵蚀景区原有的风貌和意蕴。但是,随着游人的增多,娱乐和消费的需求也越发旺盛,实际上是在倒逼景区加速商业化进程。商业化程度提升后,能够为游人提供更优质、更全面的旅游服务,丰富游人的消费选择,提升游客体验感。我去内蒙古旅行时就见证了相反的例子。由于内蒙古的旅游行业存在明显的季节性特征,短暂的旺季一旦结束,就迅速落入“门前冷落鞍马稀”的窘境,因而许多景区在推进商业化上缺乏热情,有的景区里没有商店,更有甚者连公厕都没有,游人只能分成男女两队,自行寻找“掩体”。景物再佳,风貌再淳,终有诸多不便。
在保留底色、舒展性灵的基础上,适当商业化并不是一件坏事。就这一点而言,我觉得周庄“还不错”。即便有明显的商业化痕迹,但它的内里未曾改移。人们自四面八方而来,于此地的古巷清溪间各取一缕灵韵,或慰心灵,或壮神思,然后“挥手自兹去”,赶往自己人生的下一站。很难说,一次旅行会在人的精神世界里留下多么浓重的印记,濡染只是一时的,震撼可能转瞬即逝。周庄不过是万千驿站中的一所,游人无非是不尽过客中的一员,两者的交汇必有意义,但这种意义终究会被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。恰如苏轼写给苏辙的诗句:“人生到处知何似,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。”
最后,抛开那些关乎商业化的忧思,我就着黄昏,来到河畔一家名为万三食府的老字号酒楼。相传,沈万三的家宴以“八大碗”最为著名,包括万三蹄、草鸡三味圆、田螺塞肉、油豆腐塞肉、红烧桂鱼、红烧鳝筒、腌苋菜和臭豆腐干。我一个人食量有限,就点了万三蹄、田螺塞肉,搭配一道酒香草头,店家还奉送了一壶阿婆茶。万三蹄不是猪蹄,而是蹄髈,也就是肘子,一整只,饱满圆融,酱红中泛着油润的光亮,口味浓郁厚朴,以一种恰到好处的香软缠住味蕾,名不虚传。田螺塞肉个头大得使人惊诧,螺肉和精瘦肉味道彼此浸透,俱有嚼劲,汤汁的味道颇似红烧鱼,酱油的酱味隐藏得很好,只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,其中还隐隐透着一丝微甜,同样含蓄而不突兀,将螺肉的腥味尽数抹除。酒香草头与我在上海和无锡吃过的一样,都是清爽而独到的江南味。一手螺,一手茶,透过二楼的木隔窗欣赏河面的丛丛倒影,儿时有关周庄的想象被画上一个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