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这座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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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家堂屋的老吊扇,一转起来就“吱呀吱呀”地响。我站在桌子上擦拭灰尘,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夏夜——那时还没电扇,父亲坐在床头,摇着把老蒲扇,把我额头的汗一点点扇干。

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,夏天热得像蒸笼。傍晚时分,我趴在桌上写作业,汗珠子砸在本子上,把字都洇开了。父亲就坐在桌边,拿起那把老蒲扇,“唰啦唰啦”,风里混着他白天在田里沾的草屑味,扑到我脸上。父亲的手宽大有力,扇扇子的节奏稳如钟摆。

“爸,你歇会儿。”我嘟囔着。他摇头:“你妈说我扇扇子比电扇还得劲儿。”那时候我觉得,我爸就是可以依靠的一座山,也是屋檐下的凉席,还是能把暑气扇跑的“活风箱”,妥帖实用。

但这座山也有“硬”的硌人的时候。七岁那年,我蹲在邻居家院门口闻到饺子香,馋得直咽口水。邻居婶子端碗出来:“小馋猫,吃俩不?”我刚伸手,父亲冲进来,筷子“啪”的一下,重重敲在我手背上。他脸绷得像块老榆木:“没出息!偷摸蹭人家的算啥?”我疼得直抽抽,他蹲下来捏着我手腕说:“明儿爸给你包,比这还香。”

那天晚上,父亲真的在厨房忙到半夜。他揉面时胳膊抡得生风,擀面杖“吱呀”作响。第二天天没亮,我就被饺子香馋醒了——猪肉白菜馅的,咬一口汤汁直往喉咙里钻。父亲坐在桌边,用筷子敲敲我的手背:“慢点儿吃。”

那时候我才懂,他的“硬”是块硬骨头,护着我别沾歪风;他的“敲”是块磨刀石,把我这棵小树苗,往正了捋。

可等我工作后,这座山不知何时突然变“软”了。

父亲退休前是初中语文老师,从前批改作业能坐一整天,腰板直得像旗杆。可近几年体检报告上的“三高”“颈椎病”,像把钝刀子,慢慢磨去了他的棱角。他走路开始软绵绵,连夹菜都手抖,碗里的菜总撒到桌子上。

有回我接他来城里住。早上我们还没醒,他就到小区门口买早餐。他扶着单元门直喘气,额角的汗把白发粘成一绺绺的。“爸,我自己去买就行。”我接过他手里的袋子。他却攥着不肯放:“我提吧,沉。”可我接过来才发现,袋子里只有几个包子。

更让我心疼的是他对孙子的“笨拙”。儿子5岁时,总爱扑到他怀里喊“爷爷抱”。可爸的胳膊软得像团棉花,抱两下还直咳嗽。有天儿子要他举高高,爸扶着沙发站起来,举到胸口就再也抬不动。儿子咯咯笑:“爷爷像小蚂蚁一样没力气!”他却认真地说:“爷爷老喽,可爷爷的力气,都给你存着呢。”

我开始觉得,这座山怎么又变“脆”了?他不再能像以前那样,把我举过肩头看星星。有次我翻出旧相册,照片里他背着我的蓝布书包,肩膀宽得能扛住整片天。可现在,他的肩膀薄得像片纸。

直到去年冬天的一个早晨。天干冷干冷的,父亲打来电话,让我下楼。我看见他蜷坐在电瓶车上,裹着件洗得发白的保暖衣,怀里揣着个塑料袋——掀开一看,是一个烤得流蜜的红薯,还冒着热气。“早起5点多去集上买的,挑最软乎的。”他搓着冻红的手,哈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霜,“孙子爱吃,我怕凉了,揣怀里焐了一路。”

我蹲在他脚边,摸他裤管下的腿,瘦得只剩骨头,可他托着烤红薯的手却稳当得很,一如当年在田里扶犁耙。

中午做饭,他非要进厨房帮忙。站在灶台前,踮着脚够调料罐,背弓得像张旧弓。包饺子时,他的手颤颤巍巍的,馅差点掉地上。我赶紧扶住他,他苦笑:“我确实老了。”

那一刻,我突然又想起三十年前的夏夜——他摇着蒲扇,我数着他的呼噜声。那时候他的风是凉的,现在他的风是热的;那时候他的肩膀是硬的,现在他的肩膀是软的;可风里的暖,肩膀上的依靠,从来都不曾变过。

前几天,我把家里翻了一遍,再也找不到父亲的那把老蒲扇。妻子问我:“找这干啥?”我说:“等我儿子长大,我也要给他扇扇子。”那一刻,我才知道丢失的不仅是老蒲扇,而是我的童年,父亲的青春岁月。

山还是那座山。他或许不再能摇着蒲扇送我凉风,却会在我夜里睡觉时,悄悄把凉席铺得更软些;他或许不再能板着脸训我“坐直”,却会在我辅导儿子作业急得火冒三丈时,用发抖的手拍拍我后背:“别吼孩子,慢慢来。”

父亲今年62岁了,瘦得风都能吹倒。可在我心里,他还是那座山——只不过,这座山学会了弯下腰,把我爱的人,轻轻托在怀里。

(责任编辑:李惠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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