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阳慵懒许多,起得一天比一天晚。秋虫的闹钟,从下半夜就一直响。六点了,阳光才伸着懒腰,踩着一声声虫鸣的阶梯,叩窗。
推开窗,我就和秋分撞个满怀。梧桐叶静静悬在枝头,像码头路上那群等待招工的中年人,有些青黄不接的无力感。风从梧叶的阴影里起身,在几天前还滚烫的柏油路拐一个弯,转过身就凉透了。
朝阳渐次变淡,秋色也在犹豫。枫叶刚蘸了些许绯红,银杏才镶上一圈金箔,芦苇也只在穗尖染几缕银霜。倒是那甜丝丝、暖烘烘的桂花香,也不知从哪里来、到哪里去,就直往人的鼻孔里钻。我循香寻望,梧桐树下,桂树如同路边的清洁工阿姨,顾自默默地香着。
它一直活在梧桐的阴影里,光不照,人不理,春风不度。梅雨攥紧拳头打它,蝉鸣合起伙吵它,路边疾驰的车也使坏,溅它一身尘土或积水。此刻,它依然不动声色,墨绿叶片之间,银屑闪烁,碎金涌动,一丛丛小花簇芬芳馥郁,惹得过往的人纷纷驻足,引颈寻望。
老汉围着桂树铺一层床单,一边卖糖画,一边等风。他的糖画总粘着桂花香,尽管摊摆得有些偏,仍能吸引很多人来。他说:“秋分是杆秤,最公道,往后日头要往南边挪窝喽。”还真是!一楼阿婆晾晒的桂花,和褪色的旧被罩一起,一天比一天往南跑,追赶太阳。
清洁工阿姨直腰时,眼前总望向桂树。桂花不嫌她,在衣襟沾满花香。她养的那只小黄狗,围着她跑来跑去,帮她衔地上的垃圾,也给她叼树下的桂花。真香!路人这样说时,她就会脸烫,就好像夸赞的是她,她就是桂花。地上的花瓣,她从不倒进垃圾桶,而是围在树根上。花是树的精魂,开这么多花得多伤身体啊!得用花当补品。
我也慕香拾过桂花,想泡茶、做糕……但花太小,再小的风,都能把它们吹落成雨。这也让它们的绽放,更像一场告别。
秋分,原来是一道分水岭。分开昼与夜的长短,分开夏与秋的暖凉。凌霄开始踏上回头路,梧叶悄然卷起焦黄,蝉声苍凉喑哑,蛩鸣靠着墙根也有声无气。繁华退场,喧嚣冷却。唯有桂花,在这万物“分”离、走向沉寂的当口,用生命最后的热忱,酿出最浓的香。
这些细小的花,没有硕大的花朵引人注目,没有绚烂的色彩夺人眼球。它们低调,甚至有些怯懦,但自带体香!这香,是它们唯一的语言,也是最有力的宣言。风可以吹落它们,雨可以打湿它们,行人的脚步可以碾碎它们……但那沁人心脾的香,早已弥漫在空气里,烙印在人们记忆深处。
向晚,我站在桂树下,抬头望。桂花躲在叶底,不争春色不夺夏荫,谁能想到,在万物将寂时,它把秋天酿成了自己的模样。分秋色者,非天光,非寒暑,而是这渺小身躯里迸发的香。时光流转,世事变迁,青春会流逝,容颜会老去……在人生的“秋分”,唯有桂花般的香魄,无形无相,却最持久,最有力,不会被秋色分了去、埋没了去。是的!唯有自带芬芳,才能在人生分水岭上留下自己的印记。
不知何时,月光爬上树梢,筛下斑驳疏影。花香,宛如桂花的心跳,在月华里喃喃自语:心在跳,香就在。香在,秋色便有魂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