兴儿与尤二姐演说荣国府,是书里第二遍演说荣国府。第二回上冷子兴对贾雨村的演说,是远观。到了六十六回上兴儿再说一遍,这是近瞧。这一回说,他将府里的每个人、每件事都说得活灵活现,尽显八卦之能。都且不论。演说的最后一句话忽言及了宝玉的婚姻大事,因他人微言轻,不足为凭,故被读者忽略。实则大有文章。
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。一因林姑娘多病,二则都还小,故尚未及此。再过三二年,老太太一开言,那是再无不准的。
直到这一遍读《红楼梦》,读得越发深切些,我又看到这句话,竟有石破天惊之感。儿女婚姻,全凭长辈作主,两情相悦,情投意合又如何?这些统统证不了确信的。因此,黛玉伤春悲秋,终日惕惕,因此紫鹃情憨心切,逼试忙玉,因此那金玉良缘之论不绝于府里众人之口。读书到此处,何曾见过谁对宝玉的婚姻大事有过一句判断?不得确信,故读者亦因之喜,因之忧,因之患得患失,忧心忡忡。忽然间冒出来一个小厮,提笔就写姻缘簿。准是、定了、无不准的。连证三次,他怎么就能有这个确信呢?我们《红楼梦》读得越好,就越发觉得这句话可疑,不通。我们天天和宝钗、黛玉在一起,觉得自己了解得比他更清楚,我们深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。他怎么敢这么说?
也许这个小厮简单地相信爱情的力量吧。但贾府里何尝有这样的下人?
我们知道,在红楼的世界里,有一种人身份不高,或在底层,或在江湖,活得最为明白,看事也最清楚,情谊脸面哄不了他,仁义道德瞒不住他,万事只用冷眼去瞧,故作者用他们来交待万事。冷子兴即是,兴儿也是。
又或者说,兴儿在这件事上信口开河了。但他前面所说每一件事都准确,点评的每一个人都透彻,还都没有这句话言之确凿。我们忍不住要听信他。那么,只有一种可能,他掌握了我们不掌握的事,一件隐秘的事。
我拿兴儿这句话当钥匙,往前翻。兴儿是贾琏的贴身小厮,有什么秘密是他能知道,又和黛玉、宝玉有关呢?
我因此探秘了林黛玉的嫁妆问题,这个发现已在上一篇里解说了。是兴儿知道了林黛玉从扬州带回来有多少嫁妆吗?不,这不够。
十六回上,贾琏带黛玉回到荣国府,劳苦功高。凤姐还未来得及和他说上几句话,就被老爷们叫过去说省亲要修园子的事。作者还真是紧锣密鼓啊。
原来,贾家代管了黛玉的嫁妆,转眼却“借”来盖了大观园!
大观园里第一胜景潇湘馆,当时是让黛玉第一个选的。
几位大佬在商议时,唯有提上一句来日将黛玉嫁与宝玉,这份嫁妆才能大大方方的借,才不必担心还要还啊!“再过三二年,老太太一开言,那是再无不准的。”兴儿这话,惟妙惟肖,细细品来,竟似大计已定时的原话。说这话的,是贾珍?
这些事,终究归于隐密。石头上是不会记载一个字的,不然,让我等还如何去看大观园里的这场青春梦?兴儿有兴儿的眼光,贾府的大佬们自然也有他们的眼光和计算。也许一切都建立在算计之上,但在温暖的人心上,依然会开放花朵。也许,美才是重要的。美的里头,真和善是自足的,这是石头的取舍。也许,这也是贾宝玉看待这个世界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