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75岁了。但他从不关注自己的年龄,只关注他那10亩地和一茬茬的庄稼。暑夏40多度的高温他也不关注,每天早出晚归,地里来地里去,似乎那把75岁的年纪并非他的短板,而是他的底气。
父亲在老家南湖旁种了三亩红芋。雨水一赶,撵着阳光长。红芋秧从垄上跃下,条条都是“五虎上将”,纵横驰骋,不可阻挡。但光长秧子,不结红芋,这样下去,父亲就得出手,持一根木棒翻红芋秧子。从第一垄开始,翻完最后一垄,第一垄又长疯了,再重新翻……一个夏天要翻上三五遍。
我算过。一株红芋如果发5条秧,一根秧连杈约3米,一株红芋就要翻15米。一亩地约5000株红芋,三亩地约15000株,一共225000米。翻五遍就要走112.5万米,都够从南京到北京一个来回了。看着父亲那弯成一个括号、颤巍巍的腿,我怎么也不敢相信。
父亲还种了四亩玉米。玉米我很熟,它和暑假走得近。放暑假时,它也就三四片叶子的年龄,小拇指粗,一拃高。到了暑假,它比我们还疯。暑假雨水多,太阳毒,玉米逆流而上,像走蛟渡劫。要渡劫成功,父亲还得助玉米一臂之力。除了施肥、浇水等常规操作,还要薅草防止野草争肥,打药避免虫子噬芯……起初,玉米地里,父亲还能鹤立鸡群。两三周后,风吹叶低才能看见父亲。一个月后,父亲彻底被玉米淹没。我站在地头喊破嗓子,他都听不见。
我和玉米比画过,玉米高约2米。一亩地约5000株玉米,连起来约1万米。四亩地,就是4万米,都到了平流层。我看着父亲,那因佝偻而呈小于号的身体,在时光里缩水严重,明显达不到他1.7米的巅峰。我难以想象,这万丈的高度,竟是从他身躯里拔地而起!
还有三亩地,父亲种了黄豆、芝麻、绿豆和棉花。
黄豆还好,小的时候除两遍草,就不要问了。芝麻、绿豆和棉花却娇惯得要命了!芝麻幼苗毛茸茸的,柔弱得很,一碰就断,父亲得弓着腰,一遍遍地小心翼翼剔苗。成熟还看心情,这熟一棵那熟一棵,父亲这里割一棵那里割一棵。绿豆也是,不一下子成熟,隔三岔五就得摘一遍。最娇贵的是棉花。得专门的泥床育种,移栽后还要掰杈、去公枝、掐头,长大后还要打药、逮棉铃虫。成熟了也不安生,不一次成熟也罢了,棉絮还容易沾叶片,还非得早晚时趁着露水摘。
我的天!想想都头大,父亲却乐此不疲。黄豆打豆油,绿豆炸丸子,棉花套被子……父亲把他们的今生后世安排得井井有条。
父亲不迂,不傻。虽说身子骨有些拖后腿,要靠药物维系,但身手依然了得,头脑依旧灵活。他在田地里转悠,绝非陶渊明附体,诗兴作祟,他可现实得很,脚底板“啪啪”打的都是他的如意算盘。
闲暇时,父亲给我算过:四亩玉米大约能掰6000斤,三亩红芋能见10000多斤,黄豆能收500斤,绿豆能建1000斤,棉花能拾500斤……父亲算得眉飞色舞。我瞠目结舌,他这110斤的身体,是怎么撬起那18000斤粮食的?他身体里一定有个支点,仿佛连地球都能撬起。
这个夏天,父亲75岁了,依然手拿把攥那10亩庄稼和眼底的河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