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担心,总是如影随形。
学生时代,当我说自己吃不惯学校食堂的饭菜时,她会放下手头的工作,乘着长途汽车来到城市,为我租公寓陪读。
二十三岁,我选择了早婚。实际上心智依旧不够成熟,选择的爱人也极为普通。她又忧心我经济拮据。每次探望,她总是拎着大包小包的柴米油盐,偷偷往我口袋里塞钱。她总怕我吃不好,怕我生活有压力。
年轻热爱自由的我,在婚姻里苦撑三年,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婚。那时我还不明白,母亲的担忧才刚刚开始。
我不知道,一向高傲的她是如何低下头、鼓起勇气拨通前夫家人的电话,试图替我挽回婚姻。但我知道,这件事刺痛了我的自尊,也点燃了我内心的怒火。
因为我清楚,是我被丧偶式婚姻磨灭了期待与希望才决定放弃,可她的这番“好意”会让对方家庭以为我离不开他们!
那时我被母亲的这番操作气昏了头,我甚至大声咆哮她“自作主张”。我甚至对她吼叫:这辈子休想让我复婚,不仅如此,我也永远不会再婚。
转眼七年,我三十出头。母亲的担心并未随时间减少,反而愈加浓烈。她怕我孤独终老,怕我无依无靠,催我尽快再婚。而我,一想到嫁给一个人,就要“归顺于”某种地域文化习俗,要花许多时间去经营一堆亲情关系而感觉恐惧。
后来我离经叛道,选择和一位外教恋爱。因为西方婚姻讲究个人选择,父母干涉较少,我以为这是逃脱传统婚姻束缚的方式。
可这一次还未等母亲反对,对方回国探亲时,疫情来袭,我们以为,只要等一等,这场硝烟肯定会很快结束。然而时光蹉跎,一晃三年,我们的期盼就这样一点点枯萎,感情也逐渐变淡,直到我再也不想被这段感情内耗,选择彻底结束。
母亲的牵挂又被唤醒。她常在深夜偷偷哭泣,因为这时我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快三岁了。她担心我一人带着两个儿子,怎么撑得住。
我努力在朋友圈和短视频里营造诗意生活,只为让她放心:我可以照顾好孩子,也能好好照顾自己。即便没有伴侣,我依然幸福。
2023年,我同时收到了长江商学院MBA、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和格拉斯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。而母亲,刚刚做完宫颈癌手术,正处于艰难的康复期。一边是我梦寐以求的深造机会,一边是身体每况愈下的母亲,我进退两难。
那年我做过两次相似的梦。
第一次是初到美国,我梦见母亲离世,她站在一片白雾中频频回头,一边走一边说:“你以后可怎么办啊?”梦中我失声痛哭,醒来第一时间拨通电话,哽咽着说:“妈,我很好,真的很好。您一定要保重身体。”
第二次,是在我准备再婚之前。梦里我站在紧锁的家门外,一位老人告诉我:“你母亲已经去世三年了。”我不信,拿起手机疯狂拨打她的号码,可一直无人接听。那种从梦里惊醒、泪湿枕巾的绝望,我至今难忘。
梦醒后,我拨通电话告诉她:“妈,我要结婚了,是个四川人,对我和孩子都很好,您别再担心了。”她听后开心得像个孩子,追问他叫什么、做什么,我一边回答,一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坚定温柔。其实这些话,都是我早已准备好的答案。
她的身体已被化疗摧残得极为虚弱,头发掉光,连说话都需要喘息。我知道,她已没有多少精力再为我奔波,我只能用这些“好消息”给她心里撑起一盏灯。
暑假,我们全家回到陕西看望母亲。本以为她会放下心事,可她却托表姐找我谈话。
她依旧放心不下,劝我带孩子回陕西定居。她怕孩子们听不懂四川话,怕我远嫁异乡、在婆家受委屈。她用最温柔的语气,传达着最沉重的牵挂。
那一刻,我又一次陷入动摇。我曾天真地以为,找到一个好归宿,她便能安心养病、轻松生活。可当她催我在县城买房,甚至鼓励女婿带着全家来陕西生活时,我恍然明白:她的担心,从来都不会停止。
母亲年轻时长发飘飘,至今63岁依旧坚持穿低跟皮鞋,爱美如初。她是那么优雅,又是那么坚定地用尽一生守护我。
我怎么忍心拒绝她?可我也知道,哪怕回到家乡,她仍会为我担心下一件事——我的孩子、我的事业、我未来的人生。
但这,正是母亲。
一个愿意用一生守护你幸福、哪怕生命走到尽头也不曾松手的人。